逃向轻体力活的年轻人在想什么?
早在“孔乙己应不应该脱下长衫”成为争论焦点之前,就有许多年轻人逃离了写字楼,转而从事起了轻体力活。
豆瓣小组“轻体力活探索联盟”在过去两个月迅速壮大,目前成员将近5万。大多数人是从办公室“逃向”轻体力活的。他们对着电脑屏幕感受到的只有虚无,身体也逐渐敲响了警钟,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曾经忽略的咖啡师、保洁和店员等职业,却意外地获得了实打实的反馈:雕出花来的咖啡、一尘不染的房间、甚至是顾客的一声谢谢,都能让身体散发出久违的多巴胺。
轻体力活可能并不轻,店员一站可能就是10个小时,也不仅仅只是体力活,有各种技巧需要钻研,同样会遇到瓶颈和难题。但拥抱轻体力活并为之付出的姿态,对于个体而言,本身就具有厚重的意义。
今年3月,去面试一家独立书店的时候,HR问了一个让小散有点发愣的问题:到这个年龄了,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?
这是一个小散没有太思考过的问题,她只有两个方向性的原则:首先,如果是喜欢的行业,做什么都可以。她是一个音乐迷,热衷看现场演出,可惜没看到相关职位的招聘;其次,作为一个有表达欲的人逃向轻体力活的,她希望工作之余还是会有时间经营自己的空间。
大学毕业后,小散在北京先后做过新媒体和营销编辑的工作。在她眼里,它们并不是“狗屁工作”。如果说新媒体工作还存在数据焦虑的话,那么在出版行业做营销编辑,能够把自己喜欢的书安利出去,着实让她感到充实和快乐。不过,妈妈坚持让她回老家发展,疫情又让她产生了对原子化的恐惧感(“外面我就是一个人守着一个猫”)。2021年底,她回到了昆明。
依靠积蓄以及零碎的撰稿,小散过了两年“有钱有闲”的生活。后来,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,她去了一家奢侈品的电商部门,没想到踩了个坑——每天上班要面对无数的表格和报告,交流也很繁琐,直播时抽奖50元的护手霜也需要审批。小散做了45天便离职了。她只拿到了半个月的工钱,公司还让她退了1000元社保。算上工作路上丢失的个人电脑,她是在倒贴钱打工。
怀着一种需要正常工作来治愈自我的心态,小散来到了书店。哪怕HR暗示书店主要靠情怀,薪水不高,小散也还是接下了这份工作。面对对方提到的规划问题,她只回答说自己是个活在当下的人。
小散原本是全职店员岗,一天八小时,每周单休。后来书店改制,全职做二休一,一天要12小时,另一天10小时。这样消耗比较大,待遇和兼职其实没有相差太多。权衡之下,小散在入职一周后转了兼职,每周上四天班。
由于没有零售经验,很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,比如如何摆放书籍,如何仓储管理和信息登记入库。或许由于是兼职,小散并没有接触到工作的核心,更多的时候,她是一种帮忙和旁观的姿态。老板没有刻意培养,她也没有强求。书店的工作持续了两个月,老板以“不适合零售”的理由辞退了她。
不过,相对轻松的节奏,让她有时间通过公众号记录书店的趣事:她喜欢客人来了兴致去弹奏店里的钢琴;一个抱着鲜花的男孩来买信纸信封,店里不单卖,推荐他贺卡明信片时,害羞地说想写的太长,贺卡写不下。最终,书店按5块邮寄费卖给了他信纸信封,还加了一张明信片;像是用喷枪给露天植物浇水,或者一下午给20本新书包书皮这样的劳动,也都让她感到了平静。
书店门口有一块空地,周末和节日的时候,会免费提供摊位给手工摊主。这也是小散第一次认识到,原来有那么多人可以以纯手工摆摊的方式养活自己。在她眼里,他们像吉普赛人一样,生活和工作的时间更自由,并且做什么也是凭借个人的兴趣,有的编织毛线,还有做哈利·波特魔杖的。
“他们很多也是从上班的圈子逃离的,”小散说。“往上看,看不到头,可能年轻人普遍都会有这种感觉,但是如果往左往右更大的圈子去看,会发现身边机会其实也是很广阔的……如果深入这些圈子的话,也是能赚到钱养活自己的,因为这个圈子已经越来越精深,越来越专业化了。”
以后自己要做什么,小散有一些迷茫。积蓄也还有,住家里也不用考虑房租,所以仍然可能继续做一些没有五险一金的轻体力活兼职,但这样一来,以后看病时就无法用医保了,这一点很让她纠结。
“像我们至少是有选择的,如果不舒服了我可以离开。那些没有选择不得不在没有保障的工作里打滚的人,就变成了三和大神。”
2020年9月开始在lululemon兼职的时候,小白还兼着一份足以覆盖租房和开销的视频剪辑工作。她是在一位熟人的介绍下入职的,没有什么心理负担。从兼职开始做起,没想到一做就是两年,不仅在2021年2月成为全职,还在年底升了职。
小白985本科院校毕业,后来去美国念了新闻学的硕士。在lululemon之前,她经历过在新媒体的精神内耗,一度天天希望公司把自己辞退。她和很多人聊的时候,都感受到了工作的虚无,办公室的同事甚至想辞职了去种咖啡豆。换工作之后,小白很快获得了即时的、“快餐式的满足”,无论是看到自己裤子叠得有样,还是客人真诚感谢她的推荐,都让她有了一种实打实的成就感。
后来因为疫情影响了收入,小白离开了lululemon,重回媒体行业,但她把这两年称之为一段宝贵的经历,就好像是读了一个关于零售的大学。在她眼里,这是一种拓宽选择的方式,如果之后自己还想去零售行业,经验知识也是马上可以捡起来用的。
因此,她并不认可一些媒体关于年轻人做体力活是浅尝辄止的论断:“把这个写得非常猎奇,就好像我们以前看到北大毕业生卖猪肉一样。这个当然是新闻的卖点,但把重点放到这个上面,就会让人忽略很多东西。”
小白以前是一个以自我为标尺的人。办公室同事一起点奶茶,她不光自己不想喝,还会多说一嘴“这有什么好喝的”。当了店员,她一度也觉得向客人推销自己觉得不好看的产品,是在耍嘴皮子,但后来态度慢慢发生转变:自己觉得不好的,也可能会适合别人。升职之初年轻人在想什么?,与团队成员的沟通不乏挫折和沮丧(“怎么教了那么多遍还是不会”),但久而久之,她开始明白,很多事情并不一定要用统一的标准来衡量。
lululemon的门店里,其实有很多店员和小白一样,以前是白领。招聘的时候,公司关于背景没有限制,甚至希望能有更多零售行业之外的人来,因为这样与不同背景的客人交流起来才更顺畅。
不过,潜意识的偏见仍然存在。小白的一个店员朋友,和顾客聊了一些电影和书籍的话题而受到了顾客的赞赏,但朋友却觉得这是一种冒犯,因为这说明顾客预设了“店员不会懂那么多”的立场。电视剧《三十而已》热播那会儿,小白试探性地问妈妈对店员的看法,得到的回复是:挺好的,就是没什么文化。
坦率地说,小白觉得妈妈其实挺开明的,支持自己一个人在大城市发展,还会替她挡下亲戚的催婚,但在当时也打消了摊牌的念头。
“现在已经可以告诉她了,毕竟我已经有稳定的工作了。但我觉得既然可以告诉她,也可以不告诉她,那不说也没什么问题。”
在芝麻的规划中,瑜伽并不仅是简单的一段职业。她希望把它作为终生事业——无论自己的身份是瑜伽老师,还是以其他方式。
2022年8月,985院校毕业的芝麻从互联网公司裸辞。她感觉就专业能力而言,工作了五年的后已经处于游刃有余的状态了。她可以努力升职加薪,但看着高层领导忙碌得连生活的时间都没有,她寻思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“我不喜欢循规蹈矩,性格属于比较愿意去挑战和突破的类型。我们说温水煮青蛙,我可能就是那种比较跳脱的类型,就是虽然它是温水,但我还是会觉得很烫。”芝麻这样形容自己的个性。
更何况,当时的水温已经烫到了临界值:长期的加班导致了失眠,甚至还有过在凌晨下班回去路上头晕,回家睡下结果心绞痛惊醒的情况。
选择瑜伽主要有两个原因。一方面,她认可瑜伽的效果。高中开始打排球后,她的髋关节有所损伤。推拿、针灸都试过,但改善不大。大学开始练瑜伽后,身体情况确实有所改善。另一方面,“底薪+提成”的薪资构成,意味着只要多努力,薪资可以和之前持平。
今年4月,芝麻先应聘成为了一家瑜伽馆的老师,很快就感受到了工作带来的成就感。她特别提到,有一个朋友有长短腿的问题,在接受她用瑜伽理疗手法调理后,对方感觉有明显恢复。后来芝麻又做起了预售,希望可以尽可能全方位了解瑜伽是一门怎么样的生意。
从事瑜伽行业纠偏了一些固有认知。比如“体力和脑力劳动是严格区分的”。事实上,瑜伽行业中对思考的要求并不少。老师需要琢磨怎么去排课和与会员沟通。哪怕是预售去街上发传单,也是有技巧的。通常人们认为,发传单是下苦功夫,发得越多越好,但芝麻说,其实要先判断出潜在客户,再去问询,效果事半功倍。芝麻就目睹过一个同事,通过观察锁定了一个跑步锻炼的人作为推广对象,然后特意绕半条街走到对方面前,预留出交流的空间。
“你想象中的一个地推人员,其实平时可能也会考虑这些事情。这些也是需要专业和各方面积累的经验的。”芝麻说。“(和坐办公室)不同的是,这是纯专业的东西,不用去琢磨老板和上司怎么想。”